薄荷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西厂见闻录(一)

黄沙埋骨,壮志未酬。吾因不忿于此结局,遂持笔书文,以表拙见。然心生惑:所构之事是否为剧中人最佳归处?故而停笔。


  


经久方顿悟:笔下所写,本乃水中皎月镜中花,可怜徒然一枕黄粱。



此文所述即是吾所梦之事也。


作者语

      



篇一 女账房


蓬草无依,欲求其所。


  

周姓女,名讳不详,身世不详,曾任西厂账房,其于首任西厂提督雨化田及诸兵将在龙门一役中殉职后遁隐,不知所踪。


——《西厂人物志》


1


记忆中那些关于西厂的经历,倘若剥丝抽茧细细寻觅一番的话,就会发现它们皆始于那个春日。


  


早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绵绵细雨断断续续地落了几日,天空终是放晴。百姓们纷纷将被褥衣物抱出屋晾晒,家家户户门前支起的竹竿上彩旗飘飘。


  


待到午后,地面上残留的水迹早已被明媚的阳光烤干。饭点一过,来泰和楼用餐的客人便也少了下去,饭馆内只有两三张桌旁还零星地坐着人。


  


周谨言坐在柜台后认真地核对半日来的账目,纤细的双眉时而皱紧,时而舒展。


  


几道细长的黑影落在了书页和台面上,脚步声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远处的小二见又来人了,他喜眉笑眼地迎上前去:“几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


  


“去叫你家掌柜的出来!”清亮的男声响起。


  


听这语气,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街霸来砸场子。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客人们不约而同地掷箸于桌,好奇地侧目而视。


  


何人如此盛气凌人?


  


即便是周谨言也难掩好奇,她扒住柜台,探出半张脸来,飞快地扫了几眼,囫囵看了个大概:门口站着三位男子,身材俱称得上高挑。中间那位相比其余两人要年长些许,左眼尾一颗黑痣尤为醒目,面目冷峻,看起来似乎是这伙人的首领;左边的年约二十三四岁,左半边面颊上附着的胎青令人印象深刻;右边的年纪最小,似乎与自己一般大,模样清秀,严肃地板着张脸,有几分故作成熟的意味。


  


纵使是平民的装扮也遮掩不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傲气——这几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些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


  


周谨言默默地重新坐回位置上。


  


“久等了,久等了。”


  


不多时,就见李掌柜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急急忙忙地从后厨跑出来,待冲到三人面前时,他站定,谄媚地笑着,一拱手:“敢问几位爷来此有何贵干?鄙店地薄庙小,恐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佛。”


  


“你家账房可在?”为首的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小周!几位爷找你问话!”李掌柜闻言,暗暗松了口气,随后用手掌拍了拍柜台。


  


周谨言迅速站起,从柜台后面走到门前,不卑不亢地对着来客躬身施了一礼:“小女周谨言,见过诸位。”


  


初见这位周账房时,谭鲁子对她的印象可以概括成两个字:白、小。


  


乍一看,她梳着京城女子之间流行的发髻,前额留有刘海,宛如一尊通透无瑕的玉人。先要挑选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再经过工匠们的精雕细琢,接着用毛笔描绘青丝、勾勒五官、点缀胭脂,最后套上靛青色的衣裙。


  


此女生得一副瘦小身板,谭鲁子一低头便能看清她的发旋;弯眉圆眸,两颊圆润,这样的长相也很显幼。


  


谭鲁子并不看好这人。


  


他此番是领了雨化田之命,前来替督主相看相看探子们口中那位技艺精湛、为人正直的泰和楼账房。


  


可在一睹其真容后,谭鲁子心中顿时生出股怀疑:往日寻常见到的账房先生大多是男子,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当真能担得起重任?


  


“多大了?”片刻后,他开口问道。


  


“十七岁。”周谨言乖顺地回答。


  


谭鲁子闻言,皱起眉。


  


一旁的李掌柜双手攥住腰间的围裙,战战兢兢地观察这几位大爷的神情。


  


被人用极端苛刻的目光盯着上下打量,终归是不舒坦的。周谨言也不例外,她坦然地抬起头,对上谭鲁子的视线。


  


他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如果他笑起来,想必是极好看的。然而此时此刻,这双眼中满是不屑。


  


兴许是嫌我年纪太轻了,又是个女子,所以看不上吧。


  


周谨言将揣测的结果吞入腹中,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小二,结账!”正在这时,顾客的呼唤突兀地穿插进来。


  


赵通气势汹汹地瞪了那人一眼,对方登时噤声,有些胆怯地又将头扭回去,瞅着残羹冷炙看。


  


谭鲁子自顾自思忖着,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蔑的情绪消去了大半,面色也逐渐缓和下来。


  


“你且先去忙吧。”他对周谨言说道,转而吩咐李掌柜:“准备一间雅间。”


  


李掌柜连连点头称是,叫来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二,让他引着谭鲁子一行人去楼上。


  


谭鲁子路过柜台边时,他瞥见了敏捷地在算盘之上翻飞的柔荑和账簿上隽秀的小楷,同时也听到清脆有节奏的算珠碰撞声。


  


不管怎样,基本功倒还算不赖。


2


当李掌柜赶到时,雅间内早已布置停当,桌上放着洗净的新鲜水果和精致点心,谭鲁子坐在靠窗的一张小凳上,他手里端着盏清茶,正在徐徐呷饮。



小二询问地望向自家掌柜,李掌柜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鞠躬告退。方建宗紧随其后走了出去,回手将门带上。他怀抱陌刀,笔直地伫立在门旁,宛如鹰鹫般警惕地环视四周,人们被他散发出的杀气所震慑,自然也不敢上前去挑事。



再说回李掌柜那边,此时他忐忑地侍立在谭鲁子身侧,等待他开口。



“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今日到此是替我主子来甄选人的,”谭鲁子选择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我们那儿的账房先生前段日子辞了职,如今这个位子仍有空缺。主子相中了你家账房,想请她过去接任。”



李掌柜被他报的一串头衔搞得云里雾里的,只有“锦衣卫”、“千户”这俩词完好无损地抵达了脑海,如炮仗般炸起了一片水花。



锦衣卫?那都是些怎样的人啊!简直就是百姓们心中凶神恶煞的代名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



他不禁把身子伏得更低了,整个人连带着声音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草、草民……见过千户。”



对于这样的反应,谭鲁子和赵通早已司空见惯:这些如蝼蚁般的平民在面对他们时总是畏惧的,这种畏惧往往会令他们愉悦,心中的傲慢也随之水涨船高。



“不必多礼。”他嘴角挂起弧度,熟练地扮出温和的模样,继续道:“我们并非蛮横无礼之徒,既是要领走你的人,我们也会给出一些补偿。”说完,他抬手示意,赵通从衣袖里摸出两块锤形的银锭,走过去,伸手递给李掌柜。



“这个……”李掌柜的饭馆也是开了许多年了,用不着戥秤,他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这银子的分量。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那胆子接下这笔横财。




他赶忙诚惶诚恐地又向谭鲁子拜了一下:“千户,这钱草民实在是不敢收啊……”




谭鲁子不以为意:“我听说,令尊前些年不幸卧病在床,年前方才仙逝。坊间皆传言你们夫妇二人极为孝顺,想必你们也为了给老爷子医治花了不少银钱。”他停顿了下,又道:“更何况,令郎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提亲说媒、置办喜宴,哪处不需要用钱?”




“这些虽不是什么巨款,却也能解你们入不敷出的燃眉之急。”




“可是……”李掌柜还想要再推脱一下,却被赵通一把擒住手腕,他一根根掰开李掌柜握成拳头的手指,强硬地将银锭塞入其手中。




“给你,你便收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赵通不耐地呵斥。




谭鲁子平静地旁观这一切,见事已办妥,他施施然起身,笑道:“李掌柜,钱,我已经给到你手里了,那么关于周账房之事,也劳烦你多尽心。三日后,辰时六刻,皇城根下,宣城伯后墙街,记得吩咐她准时来。”说完,他甩袖背起手,准备离去。




李掌柜心绪混乱,纠结不已。在赵通拉开门,谭鲁子即将迈步而出时,他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气问道:“千户,您交代的事小的定会全力去办,可如果小周她不愿意……?”



谭鲁子和赵通一同回首,两人陡然阴鸷的眼神让李掌柜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哽在喉咙里。



屋外的光线照亮谭鲁子的半张俊美面孔,另外一半隐匿于阴影之中。



只听他冷冷道:“我不管她的态度如何,方才那些话,不是商量,是通知。如若到了见面的那天,她没有出现,那失约的后果将会波及到你和你的妻儿身上。锦衣卫的手段,李掌柜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言罢,谭鲁子冷哼一声,领着自己的手下们转身离开。



徒留李掌柜一人呆立在门外,他感觉被自己手掌包裹着的银锭仿佛变成了火炭,那炙热的温度像是要将掌心烧穿个洞。



他无奈地叹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者他有话要说:


戥(deng,第三声)秤:也称戥子,旧时用来称量金属、贵重药材、香料等的精密仪器之一,精准度相当于现在的天平。


北镇抚司:明朝锦衣卫机构之一,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宣城伯后墙街:明朝时灵境胡同分为东西两部分,东边有皇家道观灵济宫,因此当时东段名为“灵济宫街”,西边有宣城伯府,由此西段名为“宣城伯后墙街”。西厂的厂署总部是设在灵济宫前的一家灰厂(存放建筑用的沙石砖料的地方)内,个人推测应该是在西段(后期也许会改)。


3

 

事关重大,李掌柜自己可拿不定注意,正巧妻子今日会从娘家探亲归来,他打算到时候跟其商议完再做决定。


待李夫人回到店里时,自然也从伙计口中得知了下午店内发生的事,当听说丈夫自单独回房后便再未下过楼,她登时面露忧色,急匆匆地去寻人。


朝思暮想的妻子出现在面前,李掌柜感到如释重负,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简短的嘘寒问暖后,他拉住妻子的手坐在桌边,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其中着重地强调了那群不速之客的威胁。


李夫人也皱起了眉头,良知与恐惧在她心中激烈地博弈。于是,顶着苦瓜脸望向房梁的人变成了两个。


“我去找小周谈谈吧。”少顷,李夫人终是放弃了内心的挣扎,她苦笑道。


“我和你一起去。到时候咱们两人合作,软硬兼施,肯定更容易劝动她。”李掌柜跟着站起身。


然而,周谨言的反应却是出乎两人的意料:李夫人刚想要开口,周谨言就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们来此的缘由似的,走近几步,倒身下拜,给李氏夫妇整了个措手不及,先前在房内合计好了的说辞顿时忘得一干二净。


李掌柜连忙伸手搀扶住她:“你这是作甚!”


“李叔李婶,”周谨言执意往下跪,她的目光诚恳,“对于你们,我心中一直十分感激,倘若当初二位没在我发高烧又身无分文的时候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成为那路边冻死骨了。这礼是向救命恩人行的,你们自然受得起。”说完,她庄重地磕了三个头,重新站起身,捋了捋衣裙。


一系列的举动令两人心中分外不是滋味,李夫人红着眼眶,将周谨言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周啊,婶儿给你交个实底。你是个好姑娘,做事也总是很勤快。若放在平时,我们是绝对不会将你交给那些蛮横之徒的。可是这次的人来头不小,下午他们闯进店来的时候你也在场。那些人将你叔儿叫进厢房后,硬塞给他银子,逼迫他必须说服你。”


李掌柜在一旁嗫嚅地补充:“而......而且,他们还威胁我,说是如果你不去,就要让我全家都遭殃。”


李夫人瞥了他一眼,转身又对着周谨言劝说道:“确实如此,所以你......”


“我知道了。”周谨言开口打断了李夫人的话,她没有质问,亦没有反抗,而是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既然他们这般强求,我去便是。有了他们给的那些钱财,店内的亏空可以得到弥补,守德哥和王家姑娘的婚事也有着落了。”


周谨言朝李氏夫妇露出微笑,以示宽慰。


4


“除去此人是一介女流且年岁不大外,在属下看来,她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做事时得心应手,举止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至于是否真如坊间所传言的那般能力出众......属下暂时还不敢妄下断语。”


堂屋内,谭鲁子汇报完了自己这次访问的所见所闻,他保持着躬身贴耳的姿态,静候雨化田开口。


雨化田接过小火者捧来的茶盏,搁在条案上,他抬眸淡淡地望了眼忐忑不安的谭鲁子:“这次干得不错,接下来引领她进西厂的事也交由你负责了。”说完,他收回施舍的目光,不再看向面前的人。


心中的巨头总算落了地,谭鲁子如蒙大赦,与此同时,督主给予的夸奖令他欣喜若狂,他努力在雨化田面前维持住沉稳的形象,但转身离去时轻快许多的脚步和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出了他的情绪。


看来这份好心情至少会持续一天。


谭鲁子走后,雨化田将身子转向一旁侍立的马进良:“进良,关于这甄选账房之事,你怎么看?”


马进良斟酌片刻,答道:“回督主,西厂是皇上亲自组织设立的,在财政上的制度和做账的规矩应是与民间有所不同。属下觉得,比起在平民中选人,宫中的账房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雨化田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盖子撇了撇细碎的茶沫,抿上一口:“在宫里选人?进良,想必你也知道前任账房的所作所为,经验丰富,品行匮乏,留这种人任职后患无穷。”


“人的性情各有不同,偌大的皇城内,难保找不出一位品行高尚之人。”话音刚落,马进良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所言是在顶撞督主。意识到这点的他心生畏惧,连忙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知道雨化田的视线扫到了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了。盖子扣在茶碗沿,发出脆响。


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并未来临,半晌,他听见雨化田说:“今日风轻云淡,春风和煦,陪我到屋外观会儿鱼吧。”


马进良讶异地抬起头,眼中饱含困惑,但他没有询问,而是顺从地跟在雨化田身后走出门去。


他不明白督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督主所行所言必定有他自己的用意,自己不便多加揣测。他只需忠于职守。


少说多做,是在西厂里的保命之法。


走出屋檐的庇护,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有些晃眼。


两人沿着草地间的石板路漫步,路的交汇处位于院中央,那儿摆放着一个大瓦缸。现在正值巳时,到了鱼儿们用饭的时间,一个仆人手持木瓢,往缸里倒鱼食。


雨化田走了过去,那人赶忙俯首行礼,他挥手示意,仆人知趣地退下。


“进良,你可知,人与鸟兽鱼虫其实大同小异,”雨化田俯视着那群仍在争抢食物的金鱼,只见它们奋力摆动尾巴,挥动鱼鳍,不愿让自己落入下风,“遇到好处便蜂拥上前,而一旦察觉到危险,则避之不及。自从上次惩罚账房以杀鸡儆猴后,原本那些想要攀附我的鼠辈纷纷逃之夭夭。”他的声音中隐约带有笑意,话语间透露出嘲讽。


“既然在宫中找不到可用之才,那我只好到民间去寻能人了。这投石试水的本钱,我还是承担得起的。”水面倒映出雨化田的面容,他的神情中充满着居高临下的傲然。


5


离别之日将近,周谨言在完成日常工作之余,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李氏夫妇几次三番想要赠些银两给她当做补偿,结果都被周谨言婉拒了。


那日晨光熹微时,周谨言便起了床。用过早饭后,李家所有人都站在楼上目送她,她下了楼梯,回身朝他们行礼拜别。


行至门外,周谨言见到了从街对面穿行而来的女孩——她是隔壁酒楼老板的女儿。


女孩小跑到周谨言面前,爽朗地打了声招呼,随后瞧见她后背的包袱,有些惊讶地问:“周姑娘,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嗯,打算回乡去探望下亲人。”周谨言编了个借口来应付。


女孩并不怀疑周谨言的话:“那你一人出门在外,要多保重呀!”


“多谢,”周谨言报以和善的笑,“你是来找守德哥的?快进去吧。”


女孩雀跃地跑进门,与周谨言擦肩而过。


周谨言回首望了眼泰和楼门口飘扬着的幌子,眼中泛起些不舍,一瞬后又隐去了。


聚散离合周而复始,我之归处在何方?她的心中生起慨叹。


如水滴汇入江河般,周谨言的身影逐渐被人潮所淹没。


另一端,谭鲁子从手中捧着的大海碗里抬起了头,他注视着眼前形形色色的行人,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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